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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立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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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立威

直到看醫師提著藥箱出去了,書棋才探頭探腦,端著點心和熱茶回到院子裏。

晉地的早春還是冷,房間各處都擺上了炭火盆子,暖融融地冒著熱氣。

謝南枝畏寒,在屋內也披了大氅,衣領處鑲一圈絨狐貍毛,更顯容色稠艷,唇朱目秀,此刻正長身玉立,於桌案前提筆作畫,偶爾蹙起眉,轉過頭低聲地咳嗽。

不管看幾次,書棋還是會下意識被他的容貌鎮住,端著托盤有片刻的恍神之後,不由得感嘆太子爺的好福氣,有這般溫香艷玉在後院,也難怪前幾日留到了深夜再走,這些天連大夫往來翠玉軒都頻繁了些。

搞得他最近一看到他們家公子,既覺得臉熱,又隱隱有些憐憫。

他屏息在門口站了半晌,看謝南枝斂袖落下最後一筆,才清空了亂七八糟的想法,上前輕聲道:“公子,歇一會兒吧。”

長時間凝神於畫作,謝南枝也稍有些疲倦,他接過熱茶,暖了暖凍得冰冷的手心,終於緩過來了一點,深覺北地的氣候不適合他生存。

書棋把糕點放在邊上,借此機會,看清了畫上的圖景。

出乎意料的是,謝南枝並沒有像上京的墨客一樣,附庸風雅作美人圖。

只見雪白宣紙上,赫然橫一段蒼勁虬曲的梅樹,交錯如瀑而下,枝頭梅花千條萬玉、殷紅繁密,一朵壓一朵,張揚之態幾乎撲出紙面,望之只覺幽香陣陣,心馳目眩。

“……”

書棋被這一樹的紅梅所撼,失語了好一陣,結結巴巴問:“公、公子,這是您畫的嗎?”

話才出口,他就後悔說了句蠢話——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,屋裏只有一個人,不是他們公子還會有誰。

謝南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飲了口茶,等身子暖和一些了,才吩咐書棋:“這幅畫毀了,拿出去燒了吧。”

聞言,書棋面露遲疑,大為不解:“……啊?”

即使他是個不通筆墨的下人,也能瞧出這幅畫的精巧絕倫,拿出去不知勝過外頭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多少倍,怎麽就算畫毀了呢?

他的表情就寫在臉上,想不註意都難。謝南枝嘆息著擱下茶盞,點了點畫中的某處,示意他看。

梅樹的枝幹附近,原本應該延伸出花枝的地方,作畫者不知為何,懸筆沈思了許久,遲遲沒有下落,直到滴落的墨汁汙染了宣紙,才驚倏回神。無奈之下,只好在墨跡上草草補一白頭翁,作振翅欲飛之態,聊作彌補。

只是一點小瑕疵而已,這麽好的一幅畫就要燒掉,書棋可惜得不行,攏著宣紙,還想多勸幾句:“好歹您也花了許多時間,不如拿給殿下看看呢……”

謝南枝垂著眼,回想那一方空蕩蕩的枝幹,總覺得與模糊記憶中的景象相差了什麽,而且是關鍵的一處,但到底是什麽地方,他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了。

這些天他嘗試回憶過去,每一次都如這幅畫一樣,只能記起一個隱隱綽綽的輪廓,具體的人和事卻像蒙了一層白紗,無論如何都看不清。想多了耗費心神,甚至會引起尖銳的頭痛,叫他不得不停止白用功。

好在他本身就是個沈靜的性子,即使對失去的記憶毫無頭緒,也不至於慌張失措。

——既然已經到了別人的地盤上,不如先安定下來,再走一步看一步。

聽到書棋的咕噥,謝南枝暫時斂下思緒,淡道:“毀了就是毀了,留著也是占地方,沒什麽可惜的。”

他都這麽說了,書棋只好遵從他的意願,十分心疼地抱著畫出去了。

只是沒過幾分鐘,他又匆匆折返,扶著門板,慌慌張張道:“公子,常總管來了!”

謝南枝擡起頭,蹙眉望過來,顯然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。

書棋早在做下仆時就久居常貴的淫威之下,對此人既是畏懼,又是痛恨,想起剛才看到的畫面,緊張地幹咽了口唾沫,說:“他來肯定沒有好事!”

說著,又小心地往外張了張,頓時睜大眼睛,磕磕巴巴補上了後半句:“公子,他……他還帶了好幾個家丁!不知道要幹什麽。”



自打上次從小德子口中得知了翠玉軒的事後,常貴就有點沒底氣,生怕謝南枝在太子面前告他一狀,叫他吃掛落。

然而他惴惴不安了許久,也沒等來梁承驍的問責,如此幾天後,終於心下大定,覺得那住在翠玉軒的美人就是個膽小好拿捏的,受委屈也只敢打掉牙往肚裏咽,不足為懼。

弄明白這一層,他的心思逐漸活絡起來,心想勢必要找個機會,在那個謝南枝面前立立威,好叫他知道在東宮裏生存,除了太子還有誰是不能得罪的。

而在今天,這個機會終於來了。

整日盯著翠玉軒的仆從來報,近些天西院向詹事府討了許多金絲炭,用以在屋中取暖。

要知道金絲炭可是從南面進貢的雪天風幹檀木,因產量稀少,燃燒時間長,火焰溫度高,有一種特殊的清香,向來只供宮中的貴人使用,而且各人能領到多少份額都有規矩。

太子不喜歡這些有氣味的東西,後院也沒有妻妾可賞,因此每年的金絲炭就扔在庫房積灰,常貴過去時常假公濟私,偷偷私吞或高價變賣——但不管怎樣,謝南枝作為一個沒品級沒名分的孌寵,是絕對沒資格享用這金絲炭的。

常貴自以為拿住了謝南枝的把柄,頓時底氣也足了,決心今天就教一教他規矩,於是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,氣勢洶洶地往翠玉軒去了。

只是剛走到院門口,就見兩側各杵著一個佩刀的侍衛,個個貌如兇神,不可接近。

常貴才走近了一步,侍衛就把腰間的長刀拔出了鞘,冷硬道:“殿下有令,閑雜人等不得靠近翠玉軒,違者立斬。”

利刃的寒光映在眾人臉上,白慘慘一片。

其他人哪見過這種架勢,立時腿都嚇軟了,兩股戰戰就想往後退。

常貴同樣心下大驚,沒有想到梁承驍竟在翠玉軒留了侍衛,但他到底吃過的鹽多,一邊謹慎地重新評估起謝南枝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,一邊強撐起架子,說:“你們不認得我嗎,咱家是這府上的總管,有話要同謝……公子交代。”

剛才發話的侍衛皺起眉,顯然是不買賬,打算不客氣地把他趕走,旁邊的人倒是認出了常貴的臉,打量了他們片刻,回身和同僚耳語了一番。

見事情有轉機,常貴心中一喜,暗道果然連太子爺的人都要給我幾分面子,正要重新擺出倨傲的態度,就看那兩名侍衛商量過後,手指一點他和身後的人:“你、還有你,可以進去,別的人現在就走。”

“不然,別怪刀劍不長眼睛。”

聽到這話,常貴頓時傻眼了,回頭一看,見侍衛指的另一人,正是嚇破了膽子畏畏縮縮,恨不得藏到家丁身後去的徒弟小德子。

“……”

他在心底暗罵一句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,還想據理力爭一番,侍衛卻不耐煩了,幹脆按刀上前,一人一個跟提溜小雞仔似的,把人扔進了院子。



書棋很是如臨大敵了一陣,人都擋在他們家公子面前了,結果就看侍衛拎著兩個賊眉鼠眼的太監進來,一松手兩人就摔在地上,狼狽得爬都爬不起來。

書棋沈默了一會兒:“……”

倒也不必行此大禮。

謝南枝也有點意外,略微挑眉,將作畫用的筆晾在一邊,才慢條斯理地開口:“常總管今日前來,有什麽事要指教謝某。”

他雖然不了解這府上的彎彎繞繞,但院外的動靜太大,一點不知收斂,明擺著就是來找麻煩的,他想當作聽不見都難。

常貴拍著身上的塵土,臃腫的腿腳在摔跤時扭了一下,靠小德子的攙扶才爬起來,臉色很是不好看。

借著屋裏的光線,他看清了謝南枝的臉,初一怔後,暗罵果真是個惑主的禍水,面上卻掛出一派虛偽的笑容,道:“謝公子安。咱家前幾日忙著幫殿下處理內務,忘了來拜見您。今兒個忽然想起來,就趕忙來翠玉軒,問問您可住得舒心,有什麽要添置的。”

這話純粹是胡扯。對方若有心,早八百年就該來問了,拖到這時才來,恐怕關心是假,借機向人彰顯太子的信重,給個下馬威才是真。

謝南枝聽出他的意思,只淡淡一笑,懶得去點明:“一切都好,不必勞煩了。”

看他當真半分怨懟都沒有,常貴暗松了口氣,心道果然是好拿捏的軟柿子,連剛才出洋相的惱火都散了些,神態也變得頤指氣使起來。

“那就好。不過您初來乍到,大概還不熟悉東宮的規矩。咱家雖然是個奴才,但也是陛下在太子爺開府時就派來的老人了。”常貴撣了撣袖子,不陰不陽道,“殿下忙於政事,抽不開身,那就由咱家跟您好好說道說道。”

說著,他挑剔的目光掃過屋內各處,本想挑個明顯的錯處來,環視了一圈,卻發現這裏的陳設簡單,除了四角正在冉冉升煙的黃花梨火盆,沒有分毫奢侈的裝點,唯一的顏色還是窗外開得爛漫的臘梅,可謂清儉至極。

——不是說殿下十分寵愛他,還往翠玉軒送了不少賞賜嗎。

常貴心生疑竇,懷疑是小德子笨嘴拙舌,傳遞不清消息騙了他,但又不想失了臉面,於是假笑說:“宮裏最是講究禮儀規矩,各個身份有各個身份該用的東西,誰要是不小心逾了矩,往小了說是不知禮數沒教養,往大了說,就是以下犯上。如果撞到了貴人面前,沒準就要發賣和殺頭了。”

他看了眼黃梨木盆裏燃著的金絲炭,故意道:“公子是不知道。過去殿下還沒開府時,身邊也有一貌美宮女,還是皇後娘娘點來從小伺候的,本以為以後做個通房丫頭是沒跑了。可惜是個頭腦不清的,沒管住手拿了殿下不要的花瓶飾物,結果被娘娘發現,杖責後送進了教坊司,沒多久就受不了磋磨,一根白綾吊在房梁上了。”

說完,才忽然想起來似的,裝模作樣地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:“哎!咱家這記性,忘了您也是倚紅樓出來的了,奴才笨嘴笨舌,絕沒有拿您跟那賤婢相比的意思,您可千萬別介意。”

“……”

這話一出,別說謝南枝,連書棋都聽出他在拐著彎指桑罵槐了,頓時氣得眼裏都要冒出火星子。

“這金絲炭是殿下的人送來的。我們公子身體不好,冬日更容易受寒。”他氣急道,“你少在這血口噴人!”

“這屋子裏點的竟然是金絲炭嗎?”常貴故作驚訝,“咱家說話不好聽,謝公子,這可不是您該用的東西,下人們不懂事,您可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。”

說著,他的眼珠子骨碌一轉,道:“不過,念在您是初犯……”

餘音還未落,忽然聽得清脆的一記磕碰,打斷了他剩下的話。

謝南枝放下茶盞,從桌案前站了起來。

他坐時還不覺得,直到攏著狐裘站起,常貴才發現,對方其實身量很高,就算不及太子爺,在尋常男子中也算得上出挑。

垂下眼,沒什麽表情地看人的時候,那張艷麗的美人面自帶三分冷意,甚至顯出些居高臨下的肅沈來。

“好吵人的狗吠。”謝南枝懶怠地一撩眼皮,看到原地楞住的常貴,牽了下唇角,道,“哦,沒有在說你的意思。”

“常總管的好意,謝某心領了。湊巧我也聽過一樁閑談,可說與常總管聽。”

聽他這麽說,常貴心底霎時警鈴大作,但還沒來得及拒絕,謝南枝就已繞到了桌前,語調平鋪直敘,像在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。

“聽聞南面有一有頭有臉的富戶,主家常年在外做生意,家中只留幼子與照看的老仆。”

“起初少主年幼,需有人幫襯著,這般倒也行得通——只是時日一長,富戶久不歸家,老仆自視勞苦功高,成了半個長輩,竟對少主指手畫腳起來,甚至對主家的生意動了心思,唆使管事偷工減料,中飽私囊,害得富戶平白折損大半祖業,損失慘重。”

謝南枝頓了一下,飽含深意地擡眼問:“後來,常總管猜如何?”

常貴的後背逐漸浸上汗,心底反覆默念,他是在編故事嚇唬自己,面上仍嘴硬道:“我、我怎麽知道。”

“哦?我以為常總管見多識廣,沒準會聽過呢。”謝南枝輕輕一哂,渾不在意地揭曉了答案,“少主長成後,頭一件事就是將那欺主的刁奴活剮了,剁成數段,扔去亂葬崗餵狗。”

他用一種嘆惋的語調道:“據說臺階上的血足足流了數日,怎麽也流不盡。”

“主家拿皂水草草沖洗了,直到數月後,還能從花圃裏掃出人的碎末。”

常貴:“……”

他瞪大眼睛,恐懼地看向謝南枝,活像白日裏見了鬼。

偏偏謝南枝似乎毫無所覺,走到老太監跟前,瞥了眼他腰上的玉帶銙,狀似無意道:“常總管這佩件倒是精巧,不過看著像是宮廷匠師的手筆。”

停了一息,悠悠笑道:“不會……也是從府庫裏偷拿了,中飽私囊的吧?”

常貴:“…………”

霎時間,涼氣直從他的腳底竄上天靈蓋,叫他生生打了個哆嗦。

最後一句話,謝南枝是壓低了聲和他說的。

院中的侍衛不知他們在交談什麽,頻頻投來懷疑的目光。

頂著初春陣陣的寒風,老太監咽了口唾沫,只覺得汗浸透衣背,悔不當初——這哪是什麽軟柿子,這、這就是活閻王吧!

他再也不敢跟謝南枝多話,含糊地說了句:“奴才還有事,這就告退了。”

然後,就把嘴閉得結結實實的,在書棋如見醫學奇跡的震撼註視下,支棱起一條瘸腿,健步如飛地跑了——連小德子氣喘籲籲地追在後頭都趕不上。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書棋:我們公子妙手回春(崇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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